海报直击｜我被冒名坐牢的11年：住酒店被查房、坐火车被盘问……

大众网·海报新闻记者 张稳 张珈玮 报道

“去国家博物馆，刷身份证的时候系统直接报警了，然后旁边的警察就把我带到了警务室……”

“一起住酒店，朋友一点事没有，我刚住进去不到十分钟，就有警察敲门进来查问，然后拍照录像……”

今年35岁的杨立学，是山东德州乐陵市杨安镇人。说起这些年的遭遇，仍然让他有些愤愤不平。“我这些年本本分分，到处打工挣钱、养家糊口，却莫名背上了‘抢劫犯’‘偷窃犯’的身份。”最让杨立学难受的是，村里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和陌生人异样的眼光。

突然收到的拘留通知书

2020年12月29日，初次见到杨立学，是在他的老家杨安镇前杨村。彼时，他刚从打工的江苏南通回到老家两三天，正在院子里拿着电焊焊着一些铁的支架，这是他十几年来赖以生存和养家糊口的唯一技能。“我在江苏主要是给人家焊接集装箱房屋的，这几天因为家里有事才临时回了家。”杨立学说。

杨立学从事电气焊行业

杨立学有些瘦削，个子不高，皮肤有些黝黑，地地道道的北方农村人的穿着。虽然已经提前打了招呼，但是记者的到来，仍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。交谈中，他不时会搓自己的双手，很是紧张。杨立学说，如果不是遇上这么一摊子麻烦事，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和记者有什么交集。

短暂的接触，给人的感觉是，杨立学不善言谈。但是当记者询问起他被“冒名坐牢”的经历时，杨立学却打开了话匣子。

杨立学父母收到的信

所有的一切，都源于2009年杨立学父母先后收到的两封信。

“2009年，我父母在老家收到一封信，信里面是一封拘留通知书。当时我还在济南打工，也没有手机。等年底我回到家，我父亲就拿出那封信质问我，在外面是不是犯什么事了。”杨立学说，当时父亲的话让他晕头转向。

杨立学看到，家里收到的拘留通知书来自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（2015年，上海市行政区划调整，闸北区和静安区合并，设立了新的静安区），内容是告知“杨立学”家属，该局已于2009年12月29日将涉嫌抢劫的“杨立学”刑事拘留，现羁押在闸北看守所。

拘留通知书和刑事判决书

此后，杨立学父母又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封信，这次是上海市闸北区人民法院寄来的，里面是一份刑事判决书。判决书显示，2009年5月，“杨立学”与他人在上海市沪太路671号门口实施了抢劫，共抢走人民币300元和价值400元的手机一部。

两个月后，“杨立学”又伙同他人在上海市中华新路619号闸北区中心医院门口实施了盗窃，偷了一辆价值2120元的摩托车，在逃跑途中被抓获。2009年10月，其因盗窃罪被判拘役5个月，并处罚金一千元。

2009年12月29日，刑满释放的“杨立学”再因先前抢劫案被刑事拘留，2010年2月1日被逮捕，并在2010年4月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，并处罚款4000元等。“杨立学”不服，提出上诉，但被法院驳回。

无论杨立学怎么解释，父母总是将信将疑。“你要是没犯事，人家公安局和法院怎么会把信寄到家里来。”

后来，杨立学又接到了老家派出所的电话，询问他在上海的经历，以及有没有在上海犯过案。这时的杨立学突然想到，当年他去上海打工的时候，曾经丢过一次身份证。

丢失的身份证

出生于1985年的杨立学，因为家庭经济困难，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外出务工。“去天津养过鸡，去青岛做过相框，还去上海当过保安。”杨立学告诉大众网·海报新闻记者，2005年，他到上海打工。2006年，从上海回来后，杨立学到乐陵市蓝翔职业技术学校学习电气焊专业，为期3年。

2006年寒假，杨立学又去上海打短工。“2006年年底回家的时候，钱包在上海火车站丢了。当时钱包里有几百块钱的现金，一张银行卡和身份证。”杨立学说，由于当时他已经买了火车票，加上钱包里也没多少钱，来回找了几遍没找到，就坐火车回了老家，也没有报警挂失。

回到老家后，杨立学到老家杨安镇派出所补办身份证，并将丢身份证的事情告诉了民警。杨立学说，民警告诉他没有挂失这些程序。“正好当时换发二代身份证，我就直接办理了二代身份证。”

学校开具的证明

三个月后，杨立学收到了二代身份证。此后三年，他开始了在乐陵市蓝翔职业技术学校的学习生涯，寒暑假就在老家附近打工挣钱，再也没出过远门。据蓝翔技校出具的证明显示，杨立学上学时，“在校期间始终没有离校，各种表现良好”。上学期间，杨立学经人介绍，和现在的妻子相识，两人于2007年11月结婚，次年儿子出生。

2009年7月，杨立学拿到了毕业证。正当学了一技之长的他，满怀憧憬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挣钱补贴家用的时候，远在1000公里外的上海，有人用杨立学的身份，盗窃了一辆摩托车。同时，两个月前，这个人还当街实施了抢劫。

杨立学在中车集团济南车辆有限公司工作时的养老保险对账单

而这一切，彼时的杨立学丝毫不知情。毕业后，杨立学进入中车集团济南车辆有限公司工作。

在上海的“杨立学”服刑的四年间，杨立学的生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。“那几年，除了在济南工作，后来我也出去打工，因为当时都是刷票进站，所以坐火车什么的也没受影响。”

背后的指指点点，饭桌上的当面指责

虽然正常生活没有受到影响，杨立学仍然感受到了来自周围人的压力。“接连收到公安局和法院的信，还有派出所的电话，父母和老婆，也会有质疑。我给他们解释，他们有时候也是将信将疑。”杨立学说，更可怕的是村里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。

“当时公安局的信是邮到村委会的，后来派出所来我家问我的电话的时候，是先开着警车到的村委会，所以我们村里人都知道。当时很多人就说，这家孩子可能在外面没干正事，要不然人家上海公安局怎么会给他邮信，派出所还专门来找他。”杨立学告诉记者，自从收到信后，村里就开始出现了一些议论。

“反正说什么的都有，别人肯定不会当面议论，但是背后的指指点点我都能感觉到。”杨立学说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，有一次过年走亲戚的时候，一个长辈在饭桌上的教育。“有个长辈喝完酒之后，当着我的面就说‘年轻人要凭自己的本事挣钱，不能走歪门邪道，不能偷摸抢摸’之类的话，明显就能感觉出来，就是说给我听的。”

“当时就感觉心里挺不是滋味的，我自己又没有做过坏事，感觉被冤枉似的，挺委屈的。”杨立学说，他也没向别人解释，“我觉得无所谓，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。我自己又没做过，我无所谓。”

“和邻居、朋友的关系多多少少都会疏远一些。”杨立学说，除了别人的议论，他在村里还受到了特殊的对待。有一件事让他至今印象深刻，“有一次，我们村里有个人要介绍村里的人去外面工厂打工。那时候正好赶上我也没活了，就想跟着他们一块出去。他一开始答应说行，后来也不知道他听到什么了，最后又不想带我出去了。”

慢慢的，杨立学总觉得背后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，就像过街老鼠似的。

住酒店被查房、坐火车被盘问

真正让杨立学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，是在2018年。

2018年暑假，杨立学带着老婆和儿子，还有一个亲戚的孩子一起去北京旅游。“我们去国家博物馆，刷身份证的时候系统直接就报警了，然后旁边的警察就把我带到了警务室。让我拿出身份证，通过电脑查询了一下，然后告诉我没事了。”杨立学当时就很纳闷，“我就问他们，为什么别人刷身份证就刷一次，而我在外面刷两次，还要到警务室去刷。”

杨立学得到的回答是，“你的身份证有问题，有案底。”杨立学便开始解释，“我说不可能，我自己没犯过事，怎么会有案底，我还跟工作人员解释了一下，他说反正系统上面显示有案底有问题。当时排队的人听到我们的谈话，就开始往我们这看。”

不仅逛旅游景点遇到了糟心事，住酒店也遇到了麻烦。“2018年冬天的时候，我和我老婆、我哥哥，还有一个亲戚去安徽阜阳那边办事。在阜阳火车站旁边住的宾馆，当时我和我老婆住在二楼，我哥哥他们住在楼下。”杨立学说，他住进去不到10分钟，就有三个警察敲开他房间的门查房。

“开了房间门以后，他就是说让我拿身份证，还有我老婆的身份证。然后拿着我的身份证就开始问我，‘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、到阜阳这边来做什么’，还给我拍照录像。” 杨立学说，问完之后，警察就走了。后来他问同行的哥哥，才知道警察只查了他的房间，就去前台问老板怎么回事。“老板就说宾馆和派出所的系统是联网的，谁的身份有问题或者有前科，派出所那边就会报警，然后警察就会过来查一下。”

麻烦还远不止于此。“有一次和我老婆去临沂考察一个项目，进到候车厅刷身份证的时候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。工作人员拿着我的身份证问我，‘你的事，都办完了吗？’”杨立学说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，旁边人异样的目光。

联系到此前在北京和安徽的遭遇，杨立学妻子也开始质疑丈夫的过往。于是，杨立学与妻子一起去了杨安镇派出所，带着之前上海方面寄来的刑拘通知书和判决书。说明情况后，民警拿着杨立学的身份证进行了核验，告诉他，确实有两个案底，分别是盗窃与抢劫。

“弄错了弄错了，这哪是一个人，长得一点不一样”

杨立学开始慌了，他决定用法律武器为自己维权。

“希望能把我身上的两个‘案底’消了。主要是我孩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，害怕会对他的以后产生影响，也不想再让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了。”

“2019年上半年，我打算找律师维权。”杨立学告诉大众网·海报新闻记者，在他老家乐陵，他先后咨询了不下六七家律师事务所。

“一开始我跟律师说，律师都感觉很惊讶，说有点不可思议，法院怎么可能判错，可收到这个信也不可能是假的，他们说从业这么多年都没碰见过这种案子。” 杨立学说，所有的律师都不愿意接手他的案子，害怕惹上麻烦。

有律师建议杨立学，可以到乐陵市司法局咨询一下。“那边的工作人员也觉得不可思议，说如果我这个事是真的话，公检法都有失职责任，建议我找个好律师去维权。”后来杨立学终于在乐陵找到了一个愿意接手他案子的律师，并陪他去了一趟上海。

“律师说先去立案大厅立案。”2019年6月23日，杨立学与律师到了上海。但是法院的立案部门说，此事错在公安局，让他去找警方。警方又对他们说，既然是法院判决的，就该去找法院。“到了公安局，连门都没进去。”最后，静安区法院门卫让杨立学留下一份材料，杨立学的第一次上海维权之旅以失败告终。

“当时的判决书上有主审这个案子的审判长的名字，我在网上查了一下，没想到这个审判长还在职。”杨立学通过公开的电话联系这个审判长。“对方也惊讶，说收到了我的材料，正让人查着呢。后来再给他打电话，十次有九次都不接，接了就说正查着呢。”

几经辗转，杨立学和律师解除了代理关系，通过朋友认识了北京天斗律师事务所的梁宏刚律师。“梁律师给我说，一开始的程序走错了，应该先向检察院提交再审申请书。”2019年10月，杨立学向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检察院递交了《再审检察建议申请书》，并陈述了自己身份信息被冒用的事实及理由。还附上了自己并非“案犯杨立学”的证据，以及不在场证据等。

此后，静安区检察院受理了此案。杨立学到上海做了笔录，检方还把他带到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，做了指纹鉴定。“检察官见我第一眼，就说弄错了弄错了，这哪是一个人，长得一点不一样。”杨立学说，指纹鉴定结果半个小时就出来了，证明案犯确实不是他本人。

短短半小时，杨立学已经等了整整11年。确认杨立学身份后，检方启动了相关程序。

法院刑事裁定书

2020年11月26日，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发布的两份《刑事裁定书》显示，2009年10月因盗窃罪被拘役5个月、2010年4月因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的“杨立学”系冒名，原名为马银军，1987年出生于贵州省金沙县，2008年就因盗窃罪被判刑10个月。

法院判决，“杨立学”身份认定有误，系他人冒名顶替。原刑事判决书中的“杨立学”均更正为“马银军”。

法院刑事裁定书

“我从来没见过马银军，看法院的判决，他应该是个惯犯，2008年的时候就因盗窃罪被法院判了10个月。放出来不到半年，就用我的身份到上海犯案了。”至于马银军如何拿到杨立学的身份证，又如何在两起刑事案件中，历经公安、检察和法院以及监狱等环节，完成“冒名犯罪”，杨立学至今都弄不明白。

“灰暗”和“重生”

虽然法院把信息更正了，但是杨立学仍然高兴不起来。

“因为现在的身份信息都是全国联网的，在公安系统中我的身份信息还是有案底的，没有更正过来。上海公安局说正在按程序处理，需要我耐心等待一下。”杨立学说。

过安检显示杨立学身份存疑

采访当天，大众网·海报新闻记者跟随杨立学前往乐陵市汽车站乘坐汽车，记者刷身份证过安检时是亮绿灯正常通过，杨立学则是亮黄灯报警，显示身份存疑。工作人员表示，这种情况正常情况下是不允许通过的，需要进一步核查。

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表示，他们已经把相关材料交给了上海市公安局，市公安局反馈没有什么问题，这段时间正在操作相关程序，如果全部办完之后，会给杨立学联系。但是具体何时能够处理完，该工作人员仍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。

杨立学

“新的一年，希望上海公安局能尽快把我的案子给消掉，恢复我的名誉，毕竟我是被冤枉的。”杨立学说，他的事情被报道后，也有遇到和他一样情况的人联系他，寻求解决的途径，而他最近也看到了媒体报道的一些相关案例。“也希望2021年以后，像这种类似的案件不要再次发生了，不管是在我的身上，还是在其他人身上，肯定都会给受害者造成多多少少的影响和伤害。希望相关部门在办理案件的时候都能更谨慎一些。”

至于会不会申请赔偿，杨立学表示，如果国家有这方面的政策，后期会跟律师沟通协商，再考虑这个问题。在杨立学的床头，记者看到了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和《法律常识一本全》这样两本书，杨立学说，这些年的遭遇让他意识到了懂法的重要性。

杨立学读的书

“灰暗”，是杨立学对自己过去11年人生的总结。

现在，他仍然奔走在全国各地打工。但是不管多远，杨立学都不愿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，而是开着自己的小轿车。“因为每次刷身份证时，总会被工作人员看到有犯罪记录。”这些年来，他受够了外人的异样眼光。

“重生”，是杨立学对2021年的期待。

“我希望新的一年，能有一个新的开始，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，让我和家人的生活还有工作慢慢都会更进一步，比以前要更好一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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